“利威尔你……该不会从来没笑过吧。”

 

“啊？”被点名的人从公文堆里抬起脸，眨了眨因为连续批了一下午文件而干涩酸痛的眼睛，疑惑地望向桌子对面。他的长官坐在那头，跟他一样埋首于高耸的文件里奋笔疾书，笔尖快速划过光洁的纸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响。

 

他看着男人眼皮都不抬一下的专注模样，还以为刚才那句话是自己幻听，不想对方立刻又补了一句：“还真是，我好像从来没见你笑过。”严肃的口吻仿佛是在谈论多么要紧的公事。

 

批文件批傻了吧这个人。他翻个白眼，屈起手指敲敲手边的纸堆：“我可警告你啊，别跟我扯些有的没的来偷懒，这些明天早上都是要发下去的，还有你要交给中央的报告，写完没有？”

 

“你先回答我。”

 

“啧，很重要吗？”

 

他不过随口一回，语气也不怎么耐烦，本以为这个话题可以就此打住，孰料他的长官正经八百地回答：“是的，很重要。”

 

看来真是批文件批傻了。他忍住再翻一次白眼的冲动，把笔一丢靠进椅背，抱着双臂没好气地开口：“以前笑没笑过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对着面前这堆东西我他妈是绝对笑不出来的。”

 

“说得也是。”对方深以为然地点头，把桌面的东西随意地收拾了一下，站起身来，“走，去楼顶透口气。”

 

“哈？——喂！”

 

来不及表示反对，便被那人扣住手腕半拖半拉地带上了楼顶。夜已经很深了，兵营各处都静悄悄的，想来此刻也只有团长办公室的烛火还不知疲倦地亮着。冷风一吹，方才因为长时间连续工作而已经快要转不动的脑子登时清醒了不少，这时他看见他的长官走到平台边上，翻身跃上墙垛，就地坐下了。

 

他慢吞吞地跟过去：“你可悠着点，别掉下去了，我没穿立体机动，救不了你。”

 

男人扭头看他，拍拍身侧的空位朝他示意，他依言过去坐下，刚坐定就听见对方沉沉地叹了口气。

 

“别说你了，我都快忘记我上一次发自内心的笑是什么时候了，不过也确实，最近一件令人高兴的事都没有啊。”

 

他轻哼一声：“生在这个世界上本来就不是什么令人高兴的事吧。”

 

“也不能这么说，总归还是有好事发生的。难道你活到现在都没为什么开心过么？一次也没有？”

 

嘁。他撇撇嘴，目光落向遥远的天际。在那里，漆黑的夜幕扯着星光，一路流淌到天地相接的茫茫尽头。

 

哪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呢？出生在阴暗破败的地下街。饥饿与疾病如影随形。亲眼目睹母亲的死亡。教会他怎么活下去的男人某天突然弃他而去。为了生存独自在黑暗与泥淖里摸爬滚打。接二连三失去亲近的朋友与信赖的部下。回头一想，过去的人生就像阳光无法照亮的死角，被尘土蒙上一层衰败的黯色。

 

半晌后他垂下眼，平淡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你不也是一样，成天摆着张死人脸，也不知道给谁看。”

 

“这样啊，看来我得检讨了。”身旁的男人弯弯嘴角，笑意短促地绽开，稍纵即逝。他叫他的名字，声音沉在无边的夜色里。“利威尔，我没跟你说过吧，我父亲的事。”

 

“其实父亲是被我的愚蠢害死的。我以为我知晓了一个不得了的秘密，满世界嚷嚷，恨不得将父亲的假说告诉每个人，让他们都来称颂这个了不起的大发现，却不想因此断送了父亲的性命。”

 

“母亲悲痛欲绝，我却连一滴泪都掉不出来，无数个声音在脑子里指责我：是你害了父亲。那段时间我整天呆坐着，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想，不笑不哭也不说话，行尸走肉一样。”

 

“后来母亲察觉到我的异常。她抱着我，没有劝解我说什么让我不要自责不是我的错之类的话，她只是告诉我，埃尔文，要是失去希望的话，一切就都完了。爸爸正是觉得这世界上还存在着希望，才拼命追寻真相的，你不想亲眼替爸爸看看吗，那个充满希望的、不一样的世界。”

 

“觉得累的时候，撑不下去的时候，想要放弃的时候，就抬头看看这个世界吧，虽然现在它依旧残酷绝望，但也还是有值得留恋的东西，不是么。”

 

“就像现在，你看，星空多美。”

 

寂静的夜空里，不知名的星辰像碎钻一般闪闪发光。云朵缓缓游曳，在地面投下暗蓝的阴影。他一时间有些失神，似乎在很久以前、又仿佛近在昨日，他也曾看过同样一片璀璨的星空。那时候跟他一起坐在这里抬头看天的，是他那两个亲如手足的伙伴。

 

他们去了哪里呢，也许，就藏在那些明灭闪烁的星光里吧。

 

他突然记起来，那个夜晚，原来他是笑了的。

 

许多细碎的回忆刹时如潮水般涌上心头。阴暗破败的地下街，也曾照进过一线阳光。饥寒交迫时，母亲温暖的怀抱永远呵护着年幼的自己。教会他生存法则的男人不露痕迹的赞赏目光与掩饰于粗鲁动作背后的鼓励。头一次走出墙壁之外看见的耀眼日光与无垠蓝天。以及，后来无数次带领他们浴血前行的那个坚毅背影。

 

阳光无法照亮的死角里，滚动着晶莹透亮的玻璃珠，衰败黯淡的尘土中，一株幼小的绿草正倔强地生长。

 

希望么……也许是可以相信的东西吧。

 

肩膀上突然一沉，另一个人的重量压了过来。他侧头，见星辰洒落的光芒温柔勾勒出那人面庞的轮廓，他倚着他，啜着和缓的鼻息，舒展了眉眼，竟是睡着了。

 

一抹浅淡得几近透明的笑容浮上嘴角。他轻轻将头靠过去，让身旁的人倚得更加安稳。

 

做个好梦，我的团长。

 

——Fin——